百合心(百合心钱钟书)

一

李玉从容不迫地走入会场的时候，会议就要开始了。这是李玉一贯的作风，从不早到一分钟，也绝不晚到，时间点总是掐得刚刚好。

这是某县级市第一高级中学的一次普通例会。全体教职工一周一次会议，雷打不动。眼下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一把手王校长已携其他五位班子领导成员鱼贯而入在主席台上落座了，台下会前那惯常的鼎沸的喧闹声便退潮一样渐渐平息下来。

王校长咳嗽了一声，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集中到了主席台上。王校长有个习惯性动作，就是讲话之前先来这么一声咳嗽，是告诫大家：注意了，会议就要开始了，与会议无关的一切杂事都要放下了，特别是要关掉手机！王校长最痛恨的就是自己在台上正讲着话，台下突然谁的手机就旁若无人地唱响起来，他觉得这是对自己的极端不尊重！

李玉又是在校长咳嗽了一声之后走进会场的，她是一袭黑色连衣裙，更衬托出她高挑婀娜的身材。那张白净的瓜子脸，含雪凝脂一般。眉眼俊秀，略微的吊梢眉，有那么一点儿狐媚，但不多不少，恰如其分。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际，不动声色中，仿佛压住了什么，牵绊住了什么，给她平添了几分婉约、娴雅。平心而论，她是优雅的美丽的。可是，谁会相信她已经四十多岁了呢？李玉脚上是一双很精致的黑色牛皮凉鞋，尖尖的鞋尖儿、小鞋跟儿，步态轻盈。尽管如此，鞋跟儿敲击地板砖的声音，在已经静下来的会场上仍清晰可辨，“嘚嘚嘚嘚”地一路响去，人们的目光忽忽悠悠地向她瞟去，她却如入无人之境，我行我素，不紧不慢，袅袅婷婷，款款而行，熟门熟路地找到自己的座位，优雅地坐下。她谁也不看，拿出书本儿，摊开在面前的桌子上准备阅读。

要说明的是，大家的座位都是固定的，座位的靠背上均贴着各自的名姓大号，每年除了个别人由于工作需要会做适当调整外，基本不变。前两排是中层领导，接着是各科教研组长、备课组长，往后依次是班主任、高三教师、高二教师、高一教师，再接下去是非教学人员，办公室、教导处、政教处、财务处、教研室、督导办、保卫科的工作人员。这样的坐法是由前任校长老希发明的，一直沿用至今。他讲究“大一统”，全体上下步调一致，他的意志决定一切，一切听他的指挥。他有一副铁的手腕，看谁顺眼了，谁就能上，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他的话“我就喜欢掰刺、打岔！”高压政策下，看有谁还敢不听？想龇龇牙？想说说二话？听他的，就有甜头；不听他的，等着瞧好了！你还别说，在这高人高压线一般的条条框框下，学校被治理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呈现出一团和气、太平盛世的景象。其实，也就是一个外光里慌中看不中吃的苹果，外边光洁红润，让人垂涎欲滴，内里却早已被虫子蛀得乱糟糟的不成样子。当大家首次在会议大厅按照他的旨意坐定后，他走上主席台目光凌厉地在黑压压一片人头上逡巡了一遭，朗朗地笑着说：“看，这多好啊！秩序井然！嘿嘿，不错！也有利于点名嘛！点名的只需看一看，空位，一目了然，就知道谁旷会了！”说着，扬声道：“点名的？”“点名的”拿着花名册已经在四下走动着查看空位了。“老希”见了，用手点着笑道：“这早就点上了，还真有脑子！”“点名的”是一个将要退休的老头子，专职点名，差不多点了一辈子名，从没有登过讲台，肚子里丁点墨水没有，是那几年时兴接班，接替他的一个孤寡叔父的班从而进入学校的。班不是白接的，当着大队干部的面立下的字据是：给叔父养老送终。如今，那叔父已到了耄耋之年，多病，还痴呆。“点名的”也遵守了诺言。他做事一贯一丝不苟，在这学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听了校长对自己的点评，“点名的”似受到了莫大的褒奖，喜不自禁，嘻嘻笑着，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如今，那位校长早已成了过去时，但是，某些做派却留了下来。譬如，这所学校有那么一种领导说一不二的邪乎劲，可谓拜了那位刚愎自用、独断专行的校长所赐。现如今，原来的二把手党委书记坐了头把交椅，他曲抑多年的腰板终于挺直了，气儿也喘匀了、粗壮了，声音也洪亮了。

李玉很优雅地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且坐姿优美，她不卑不亢，举手投足都有大家风范。刚分来的大学生小吴对她尤其欣赏，她简直成了小吴崇拜的偶像、心中的女神。站有站相，走有走势，坐有坐姿。人家业务又那么精湛，课教得那么好。每次考试，无论大小考，都是“双一”，就是说李玉老师所教的那一科学生积分，两个班每班在六位科任老师中均名列第一。积分是这么算的：考分进入全年级前十名，一人次积十分，前五十名积八分，前一百名七分，前二百名六分，依次类推。理科班积前八百名，文科班前五百名。说实话，这确实是很难得的，也是校长、业务副校长、年级主任所在意和重视的。每每对于获“双一”的教师，他们都大加赞扬，极尽溢美之辞，眉里眼里都是笑，不仅仅是赏识，甚至是崇拜。在高三一次全市模拟考试校质量分析会上，王校长侃侃而谈：“一所学校以什么得到社会的认可与关注呢？那就是教学成绩、升学率，看每年考入北大、清华、复旦、武大、中科大等十所名校的学生人数。说什么素质教育，无论你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那也就是说说而已，过过嘴瘾，纸上谈兵，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作为一名教师，你的立足之本是什么呢？那就是你的教学效果，也就是学生的考试成绩！成绩摆在那儿，硬件，你还有啥可说？话又说回来了，与成绩卓着的优秀教师相比，有些教师确实有不小的差距，有相当大的欠缺。那么你就应该静下心来好好反思一下，查找一下不足。都是人，怎么老是自己垫底呢？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王校长动了真感情，一口气讲了这许多，稍停，喝了一口水，又道：“说到这儿，需表扬的是我们的李玉老师，整个冬天，她要伺候两位生病的老太太的吃喝拉撒、日常起居，可她耽误工作了吗？没有！看看她那骄人的成绩，“双一”啊！责任感啊！主人翁精神啊！”

说实在的，李玉挺怕被领导表扬了，此时的她脸红、耳热、心跳，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背如芒刺。她无意争先进、做优秀、当名师，她只想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她觉得三尺讲台就是自己最漂亮的人生舞台，课堂上那一双双充满了好奇与求知欲的眼睛，就像深邃夜空中亮晶晶的星星一闪一闪的，看看他们，她的心就醉了。“师者，传导、授业、解惑也。”古人说得多好啊！她总是认认真真地做足功课：教材、教参、教辅，三番五次、翻来覆去地阅读，揣摩教法，直到把所讲内容滚瓜烂熟记在心里。她讲课的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疾不徐，抑扬顿挫，婉转悦耳。她的好脾气、她的耐心，是同学们一致公认的，都说，听李老师的课如沐春风。

这次全市首届名师大赛，老师都跃跃欲试报名参加，这可是名利双收啊！不仅有不菲的奖金一万元，而且还有一台据说价值五千多元的名牌电脑。再说，如若获得了名师称号，那对于以后评优、评先、职称评定，不言而喻都将大有裨益的，可是最有希望在角逐中获胜的李玉反应却淡淡的。呈上去的参赛名单中没有李玉，教导主任坐不住了，亲自出马找李玉谈话，动员、鼓励，“论知识储备、业务能力，李玉，你都是一流的。又有这么多年的教学经验，还有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再说，形象好，气质佳。怕什么呢，李玉？主要是代表学校，给学校争光！”李玉笑笑说：“恐怕会辜负领导的期望，没兴趣，没心情。”停停，欲缓和一下气氛，因见教导主任又急又恼的，于是又笑笑，道：“我就想做一名普通教师，一片云，一缕风，自由自在，多好啊！”教导主任没辙。“没见过这样的女子，态度始终温婉，说话柔柔的，不急不躁，不温不火。”教导主任在王校长及业务副校长面前如是说。他本想劳两位校长的大驾说服李玉参加名师大赛，殊不知两位校长已经分别在李玉那儿碰了软钉子。刘副校长苦笑了一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王校长沉吟片刻，说道：“李玉老师本就是个内敛、隐忍、不事张扬、不爱出风头之人。人各有志，随她去吧，没什么遗憾的！”教导主任本来一肚子的火气，听了校长这么说，终于渐渐平息了。

这次高级职称评定，王校长无限欣慰，李玉老师竟全票通过！当选的其他几位老师也都是常年奋战在一线的佼佼者。群众的眼光真是雪亮呀！“段战英？唉！”王校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忽然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一朵盛开的洁白的百合花，时而李玉，时而百合花，李玉难道不就是一朵盛开的洁白的百合花吗？百合花，宁静内敛，干净而又高雅，大气而又温婉。这些都是絮絮叨叨的夫人说给自己听的。王校长的夫人酷爱百合，他们家的阳台上养有各种各样的百合，红的、黄的、粉的、紫的，当然有白的。卧室、书房、客厅里到处摆放的都是百合。王师母说，她就是喜欢百合那种特有的清香气息，雅致而不俗，她要让他们家无时无刻不弥漫着这样的芬芳。

王校长不知道，李玉对百合也是情有独钟的，有着不一般的痴迷。与王师母不同的是，李玉钟情于白色百合，她家的阳台上养有两盆白百合，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竞相开放，花朵灼灼，光润、丰厚、饱满，在阳光下泛着白玉一样的光泽。白花绿叶，清新怡人，摇曳出一派清爽的气息。

二

抓业务的副校长刘强向来是一副严肃的表情，李玉进来的时候，他的目光看不出所以然，不过挺柔和的，也平静，也淡然，对于李玉的这种做风不鼓励，但也绝没有批评与责备的意味。从内心深处来说，对于李玉他是赏识的。他们曾在工作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是清楚李玉的为人的，这是一位不同凡响的老师。

刘副校长是从一线教师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做到今天这个职位的。他深知一线高中教师的不易。在国家素质教育冠冕堂皇的大口号下，当地的各个小学初中都跃跃欲试地行动起来了，减轻学生的书袋子，给学生减轻压力减少负担，同时，教师们自己也轻松了、从容了，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撤销了一早一晚的自习课，平时作业量减少，教辅减少，甚至有的学校根本就不再征订什么辅助学习材料了。其结果，初中毕业，出炉的是大批大批的“生瓜蛋子”，基础知识极其不牢固，或者是窟窟窿窿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么根本就是一问三不知，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高中的课堂上，老师讲得头头是道，口干舌燥。喝口水，喘口气儿的当儿，只见学生一个个呆呆愣愣的，一头雾水，一脸迷茫，十分诧异，问其原因，答：“没学过。”“初中老师没讲过？”“不知道。”这部分知识弄不清楚，新课就没法进行，怎么办？补呗！高一的教师，谁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呢？要想在三年内把“生瓜蛋子”培养成烂熟的滚瓜，游刃有余地参加高考，最终榜上有名，还要成绩斐然，高中教师肩负着怎样沉重的担子呀！一个班就是一个千钧鼎。那一年，刘副校长跟李玉一同调入该中学，刘强刘老师担任班主任及数学这一科，李玉是他的科任英语老师。两人真是珠联璧合，琴瑟和鸣，强强联手，都一样的富有责任心，一样的有着一颗关爱学生的火热的心，一样的业务尖子。那一班由他们从高一带到高三。那年高考，他们班竟有一位学生被清华大学录取，一位考入中国科技大学，一位考入武汉大学，还有一位被西安交通大学录取。四大金刚！这样骄人的成绩震撼了全校，也惊动了市教委、市政府。学生考上清华、北大之于这样一个偏远的小县城来说，那是百年不遇的大喜事。还是在十几年前曾有一位学生被北京大学录取，市政府的高级官员们高兴啊、激动啊，敲锣打鼓送来一面锦旗以向学校表示庆贺。刘强当年当之无愧地被评为全市优秀班主任。高一入学时，学校就根据学生入学成绩，挑选出前一百名组成了两个尖子班，并配备了学校所谓的优秀教师、骨干教师担任这两个班的课。结果，尖子班却并不尖子，成绩平平，不要说清华、北大了，就是被全国十所名校录取的学生也是凤毛麟角。

当年，在市教委组织的全市各高中高考成绩评比中，刘强老师的数学获得单科第一名，李玉老师的英语获得单科第一名。对于自己取得的那点成绩，谦虚的刘强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他更愿意解释为：偶然、幸运，所以表现得很淡然。倒是李玉老师的英语成绩让他的心潮难以平静，他暗暗吃惊，每档次上线学生分数的平均数，李玉老师所担两个班的英语都远远高于他的数学成绩。“这个女子了得！”他在心里惊叹。细心的王校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儿，不仅对刘强刮目相看，而且对李玉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天上不会掉馅饼，成绩是干出来的。就在高三那一年刘强老师一下子瘦了十几斤，本来不胖不瘦、白白净净、玉树临风的一个人，到最后，精瘦精瘦的，“黑石猴”一样。不过很精神，两眼总是熠熠生辉。他的那个班时时处处挂在他的心头，无论酷暑还是严冬，他都一大早出现在教室门口。语文或英语老师上早读辅导课，他就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转悠，目光在教室里盘旋缭绕。发现哪一个学生思想跑毛了，懈怠、敷衍学习，他那凌厉的目光“唰”一下探照灯一样射过去，该生就会一激灵，重新振作精神，投入学习。他知道学生们的辛苦，没有节假日，极少娱乐活动，“升入高三就如同进入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谁顶住了那高温、那烈焰、那高压、那严酷，谁最终会成为涅槃凤凰！”他如是说，学生们都笑了。得时不时地鼓励学生啊！全国高三学生都在破釜沉舟、奋力一搏，如果我们谈图享受一时的欢愉，那等于坐以待毙、自投罗网，多年的努力将会付之东流。希望呢？前程呢？也将化为乌有！到时候，你就捶胸顿足吧，你将哭天无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听出来了，刘老师的话很实际实用，能说到学生的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