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采薇(采薇采薇的作品)

采薇采薇(采薇采薇的作品)

| 文先生

采薇采薇


早在两千多年前,《诗经·小雅·采薇》里就提到了采薇菜。《史记卷六十一伯夷列转》里也记载了薇菜,说的是武王建立周朝以后,伯夷、叔齐义不仕周,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每日只靠采薇菜充饥……

薇菜,被称为山珍,是名贵天然野生蕨类植物,学名紫萁,俗名牛毛广、野豌豆等。除了有食用价值,含蛋白质和多种维生素以及钾钙磷等多种微量元素;它还有很大的药用价值,具有安神,降压,抗癌,止血,清热,减肥等多种功效。

三四十年前,当时十八岁的母亲就是一位采薇的女子。上面这些知识,母亲一概不知,她一天学都没上过。她只知道薇菜干很贵,出口日本,采薇菜很挣钱。她只知道,有了钱,她的三个儿女才能交上高考补习班的学费——像中了魔咒一样,她的儿女们没有一个顺利考上大学,总是一再地补习——而她,是那么热切地期望着儿女们能考上大学!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正是千军万马争过高考独木桥的时代——除此之外,一个老百姓的孩子还能有什么办法改变命运呢?!母亲憋着一口气,认准了一个理,“头拱地”也要供出几个大学生来!而那年一年高昂的补习学费,全靠她拼了老命采薇菜挣出来。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一句诗是说薇菜刚刚拱出了地面……每年春天,还没等薇菜拱出地面,母亲就已经做好了采薇菜的准备。进入五月我的家乡完达山冰雪消融,春暖花开,这既是春播季节,又是采薇菜的季节。母亲总是早早地就把家里的几亩开荒地伺弄好,以便可以全力以赴地采薇菜;她还抽时间烙了一大盆甜饼干准备着——一开始采菜就没时间做饭了,饼干可以带到山上充饥;把往年采菜穿的那套衣服又翻出来,补一补——上山树枝一刮,好衣服也刮坏了,采菜的人都穿的跟叫花子一样破;一条纱巾是必备的,山上草爬子多,有纱巾围着,咋也能少叮几只草爬子;还得准备一双水袜子——一种高腰胶鞋。山上冬眠的长虫醒过来了,穿这种鞋能跟裤腿儿接上,以防长虫钻进裤腿儿里。

最重要的,是要准备一条编织袋,上山背点儿水和吃食,下山就背菜。母亲很聪明,在袋子的两个角儿塞了两个小土豆儿固定住,又穿过两根绳子拴住两个角儿,这样就可以把编织袋像背包一样背在背上,不但走路得劲儿,还可以腾出两只手来采菜。父亲也行动起来,因陋就简地搭了一些准备晒薇菜的架子,上面铺上了母亲自己编的席子。

其实,每年也只有从五月十五号到五月底的大概半个月的采菜时间。在此之前气温太低,薇菜还没长出来;在此之后,气温升高,薇菜也不爱长。这短短的半个月时间,被称为采菜季。这真像一场战斗,一场生活的战斗!能不能采到菜,在此一举,而且过期不侯!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

亦忧止。

这句诗,说了薇菜刚刚长出时,柔嫩的样子……这正是采薇菜的黄金季节。

凌晨两点,母亲已经骑着自行车在去采菜的路上了。到处都是黑觑觑的,只有模糊的轮廓显现。母亲凭着记忆感觉骑车,这个时刻正是人最困的时候,骑在车上的母亲迷迷糊糊的打着盹儿,不知不觉已经骑出去了二三十里地。正迷糊着,突然脚下一紧,母亲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被摔痛的母亲猛然清醒过来,发现是鞋带松了,缠在了脚蹬子上。

母亲四下一望,不觉后怕——前面几米处,就是几十米长的东林大桥,桥下是哗哗流淌的阿木沁河,桥面距离河水有十几米高——这要是在桥上摔倒了,摔到河里去,后果不堪设想!母亲不敢再大意,继续骑行。

其实,多数采薇菜的人都是坐车去,车费三块,半夜十二点就走。母亲舍不得每天的三块钱,当时父亲一天的工资就是三块钱。骑车去是辛苦,但能省三块钱,还能在家多睡两个小时。而且,母亲还有自己的小心思——坐车去人太多,论体力她跑不过那些小伙子,跟在别人后面根本采不着菜。

到了树林边儿,天还不亮,已经陆陆续续到了一些采菜的人,大家聚在一起吃点儿带来的干粮。东北五月的凌晨瓦凉瓦凉的,有的人穿少了,冻得筛糠,牙床骨“喀嚓喀嚓”直响。上山采菜要翻山越岭,穿多了是负担,穿少了又冷,这可真是矛盾。大家各自把自行车藏好——虽然都是破车子,但是万一碰到哪个缺德玩意儿把车偷走了,这几十里路可咋回家?母亲就碰到一次——采完菜出来,发现车座被人拔了……那几十里山路,她愣是站着蹬车骑回了家!

天刚蒙蒙亮,大家就进山了。撒进大山里的人群,就像撒进谷草里的芝麻,一下就不见了踪影儿。东北早春的露水可真凉啊,透心儿凉!一直冰到了骨头缝儿里去。裤腿儿很快就湿到了大腿根儿。但是大家谁都顾不上,争先恐后地往前奔——落在后面菜被别人采光了,连个菜毛儿都别想看见!

薇菜有自己的生活习性,如果运气好,翻过几道山就会在谷地里看到成片儿的薇菜;可是如果去错了地方,翻过多少道山也没有菜,那就得继续往前走,越走越远。所以,越是没采着菜的人,走的路就越多,反而越累。虽然树还没有完全放开叶子,五月的森林里,也是“深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只能偶然听到有人说话:

“哪呢?二哥?”

“这呢!”

一句话都没有。生怕说多了,把别人引到自己采菜的地方。

也有这样儿的:

“妮儿,过来!”

这是呼唤家里人。看到了菜,不方便多说,只能这样喊。

还有这样儿的:

“刘叔——刘叔!——刘叔!!”

一声儿比一声儿急,一声儿比一声儿大,一声儿比一声儿惶恐。如果“刘叔”再不答应,下一声儿准就是带着哭腔儿啦。这是一个迷山的人,跟着一个不迷山的人上山采菜,他们两人八成是邻居。

偶然也能听到有个小伙儿发劳骚:“他妈的,小日本儿就是坏!当年端着枪撵得中国人满山跑;现在拿着人民币撵得中国人满山跑!”听到的人都偷偷笑,没人搭言。这哥们儿八成是没采着菜闹心呢。

太阳越升越高,树林里又闷又热,裤子和鞋都湿辘辘的,贴在身上难受极了。一直要等到自己的体温和太阳,内外合力把裤子烤干了才会好受点儿。至于鞋,是不会干了,脚一踩就发出“咕哧咕哧”的声响。

不管采没采到薇菜,到中午十二点多都必须下山去!这是采山人铁的纪律!山上天黑的早,一旦落在山上很危险。上山需要两个小时,下去也得两个小时。这时

候大家呼朋引伴儿的,生怕拉下了谁。就是不相识的人,也会把陌生人领到山下去。#p#分页标题#e#

黑龙江省东部边境的完达山,山连山,岭套岭,很容易迷山。任谁——就是母亲这样的老跑山的,每年在半个月的采菜季节,也总会有一天迷山——肯定是一个阴天,那天她对方向的判断会跟实际的方向完全相反,越是着急出去却越往大山深处走,这是最危险的。我家有个远房亲戚,一个采了几十年薇菜,跑了一辈子山的老把式,最后一次上山采菜迷山了。几天以后被找到的时候,他陷在漂垡甸子里,只有一只手伸向空中……

除了怕迷山,还怕遇到黑瞎子。母亲总爱去小荒山水库附近采薇菜,这一带地势低洼,湿润的腐殖土多,薇菜长的粗壮肥嫩,就是有黑瞎子(黑熊)出没。

母亲就遇到一次,那次母亲带着一个邻居去采菜,猛然看见一只黑瞎子站在邻居身后。母亲吓坏了,嘴里发出“哎!哎!”的喊声向她示警,邻居察觉到危险跑了。黑瞎子寻着声音转身直奔母亲而来,母亲吓慌了掉头就跑,黑瞎子紧紧追赶。人是跑不过熊的,母亲想起以前听别人说过,遇到黑瞎子要绕圈儿跑,她就绕着灌木丛,边跑边把背在后背上的袋子扔掉……二十多分钟后,母亲实在跑不动了,感觉心脏马上就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可是黑瞎子还是寸步不离。母亲只好听天由命,扑倒在地上,用手紧紧捂着脸贴着地面,摒住了呼吸……黑瞎子在距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停住,坐在了地上,两者僵持着,之间只有一簇草丛相隔。

母亲说,当时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咚咚”地狂跳,并且感觉到心疼!——是真的心脏疼,心绞痛!……她后来总结说,这一辈子工作丢了心疼,孩子死了心疼……但都不是真正的心疼,只有那次才是真的心疼!她不敢喘气儿,只有眼泪哗哗地渗进手指缝儿,渗进泥土里。她说她在那一刻特别我们兄妹三个——不是为了我们,她怎么会被逼到死亡边缘?

说实在的,后来兄妹三人中,只有我没考上大学,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瞎子走了,母亲瘫在地上。一直等黑瞎子走了好久,她才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附近的一个养蜂场,哆嗦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下午三点多,母亲才骑车回到家里。到了家里,母亲也一刻都不能停,除了要马上做饭,她还有很多活儿要干。

薇菜采回家,任务只算完成了一半儿,还有另一半儿工作要做:菜要马上焯出来,时间长了,会跑浆儿变老;焯四分钟后得马上捞出来投到凉水里投凉,这样才能保持菜的新鲜;然后是捋菜,得一根根把薇菜上的毛毛、叶子和头儿通通捋掉,这个工序特别费时间。别人家人口多的,捋菜还好说,大家七手八脚的就干完了。

那时候我们都在外面上学,家里只有父亲和母亲,捋菜完全得靠他们自己。每天晚上七点多,父亲下班回到家的时候,常常还有一到两洗衣盆的菜没捋。这些菜都要一根一根捋干净,父亲和母亲一起动手,父亲捋着捋着,手里的动作就会渐渐慢下来,再过一会儿,他坐在那儿就睡着了。母亲推醒他,个人继续干。但是常常是到了晚上十点多了,薇菜还没捋完。母亲第二早晨两点之前还要起床再去采菜,只剩三个多小时的时间了,她得马上去睡一会儿。只剩父亲一个人继续捋菜,而父亲常常是边捋着菜边坐着又睡着了。

其实,采薇菜的季节,父亲也非常辛苦。他在镇里的中学教书当主任,不但要每天来回骑二三十里的山路去上班,还要利用课间十分钟和中午下班的时间揉菜。每天早晨,父亲的自行车后面都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编织袋子,里面装的是晒到了不同程度的,半干不湿的薇菜。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争分夺秒利用课余时间和午休时间揉菜的。我只知道揉菜的那种辛苦,堪比锄禾日当午。

五月中下旬的太阳已经毒辣辣的了,院子里摊晒着一大片一大片的薇菜,昨天的,前天的,大前天的…有时天不好会积压几天的菜。揉菜是个技术活儿,力度要掌握好,力气大了,就把皮揉破了;力气小了,又揉不出水分来。

揉菜更是个又累又热的体力活儿。想想吧,上面大太阳烤着,下面得抓紧时间揉菜。揉慢了,没来的急揉的菜就会被太阳直接晒干,晒成了一根根细细的直棍儿,这样的菜是根本卖不出去的。

太阳越来越烈,一遍菜还没挨着揉完,前面刚揉过的菜表层又干了,催着你又该揉第二遍了……像被疯狗撵着,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一刻也不敢停……所有的菜似乎都商量好了,被一个大浪“哗”地一下猛掀过来,全都堆在了你面前——所有的菜都必须马上揉!——但是,手上的动作没法更快了,菜好像永远也揉不完了!……真是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又热,又累,又急!脸上的汗劈哩啪啦地滚落下来,直接摔在席子上;额头上的汗水直接流进了眼睛里,沙的眼睛生疼;脖子上的汗也淌成了流儿,像有小虫子在爬;前胸后背更是早就湿透了。

有一天中午,在又揉完了一遍菜之后,我感觉特别累,眼睛都睁不开了,像有千钧重。在合上眼睛之前,我告戒自己:我只迷糊一小会儿,五分钟!就五分钟!……可是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一下惊醒,跳起来跑出去一看,——上面的一层菜和四周摊的薄的地方,菜已经晒干了,晒直了,细细的,像一把乱草。我当时就懵了,顾不上流眼泪,立即心急火燎地揉菜。这可是母亲辛辛苦苦采来的呀!当时那种自责和愧疚的感觉,在过了三四十年之后的今天,仍然记忆犹新。

我只在星期天揉了一天菜,就这样疲惫不堪,狼狈不堪。真不知道父亲在半个月的采菜季节里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可是又要上班,又要揉菜的。

经过两三天,至少揉过十几遍之后,薇菜干才能晒好。晒好的薇菜干呈棕褐色,带着细细的罗纹儿蜷蜷着,不但有弹性还有光泽,很像黑人孩子头上的卷发。

在大太阳下暴晒揉菜虽然辛苦,但是采薇菜的人家欢迎大晴天,连阴雨天才是最可怕的。阴雨连绵的雨季一到,家里就被愁云笼罩了。采回家的菜焯过了,捋干净了,连着两个阴雨天,菜就会粘手,只能扔掉。外面淫雨霏霏,母亲的脸色也阴的能滴出水来,把自己辛辛苦苦采来的菜一盆一盆地倒掉,像是亲手倒掉了已经的血汗,真是好心疼啊!——那倒掉的又哪里仅仅是一盆盆薇菜?!这盆是儿子的生活费,那盆是小女儿的学费……一家人的生活和希望都寄托在这些薇菜里呢。

采薇菜的年代已经过去三四十年了。当年采薇菜

的母亲现在也已经快八十岁了,可薇菜的苦香气一直飘到了今天。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那个春秋时期的戍边战士,看到薇菜想念自己的家乡。和他一样,此刻的我,身在距离家乡四千里地的异乡,想起采薇菜的往事,想起当年采薇菜的母亲,想起当年揉薇菜的父亲,不觉泪湿了。#p#分页标题#e#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