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厚英,一个时代的记忆(戴厚英案件)

戴厚英,一个时代的记忆(戴厚英案件)

| 文先生

戴厚英,一个时代的记忆


单位举办读书征文奖,不才获了几百元的购书券,可到指定的外文书店购书。周日闲遐,我便进城逛书店,这是我喜欢事情,何况还不用自己掏钱就能买书呢?

在省城外文书店的密密札札的书架前,我细心地挑选自己喜欢的书,因为只有区区几百元,不得不精挑细选。有时本书从书架里拿出来又放下,放下又拿出来,反反复复几个来回,仍然下不了决心。突然,在书架上发现了戴厚英的一本书《高的是秫秫矮的是芝麻》,那是真的眼睛一亮,想都没想,连塑封都没拆,就把这本书从书架上抽了出来,放进了购物车。后来结账时,因为大大超出了购书券,又忍痛割爱了几本书,但我从没想过要将戴厚英的这本割舍掉。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正在小城读书,正值“文革”结束,各种思潮涌来,风云激荡,天天都会新的观点、新的信息所裹夹。当然,乍暖还寒,一时还艳阳高照,一时又阴云密布,尤其是在文学意识形态方面。其时,家乡诗人叶文福先生一首《将军,你不能这么做》而名播天下,但也因这首诗丢掉了军籍,被最高领导人点名批评,而身陷囹圄。在我们像做地下工作者那般传抄这首诗时,一本当时引起巨大争论近似乎禁书的《人啊,人!》从小城的另一所学校到了我的手上。我是捂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看完的,看得我热血沸腾又心惊肉跳。这本小说写的是一个叫何荆夫的右派知识分子二十多年的流亡史,其间所受的困苦,非人的遇难想象,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怆感随之袭上心头。我想起了父亲,一个忠诚的共产党员,在“文革”期间因莫须有的罪名“双开”回原籍劳动改造所经过磨难不禁泪眼婆娑。看了一遍,就有同学在催着,下一个同学还眼巴巴地在等着呢!我舍不得给他,央求同学让我再看一天于是,课也不上了,抱着小说看,恨不得每个字都读进去,还能记得下来。而且,看还不过瘾,索兴边看边抄。那是个冬夜,又没有取暖设备,一夜到天光,硬是没合眼。那夜,连看带抄,一本笔记写完了,手也抄肿了,眼也熬红了。第二天一早,书就被其他同学传走了最后传到何处,就不得而知,但戴厚英的名字从此却被我牢牢记在心底

后来,不久,又从同学哪里得到了一本戴厚英的小说《诗人之死》,惊喜不已,一本禁书的作者居然还能出书,这在“文革”期间是不可想象的。中国的坚冰终于打破了,中国的春天真的来了。其实,是我弄错了,《诗人之死》才是戴厚英的第一部小说,但出版时命途多舛,压在出版社长达两年之久,而《人啊,人!》则是她的第二部小说,竟先于《诗人之死》一年出版。我仿佛记得,戴厚英在后记中这样说,《诗人之死》是她的小说处女作,定稿于《人啊,人!》之前整整一年,而出版却比《人啊,人!》整整晚了一年,而且她还打了一个形象的比方,说哥哥竟然弟弟晚出生,她无法说明原因,可见拨乱反正后,彼时意识形态方面的拉锯战还是触目惊心的。这本书是以她与大诗人闻捷的恋爱为蓝本创作的,一开始不是作为一篇小说来写的,而是应好友之约,写她与闻捷交往的一份材料。她从文具店里买来4本小学生用的抄写本,回忆起与闻捷的相识相恋以及闻捷被迫害自杀的全过程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就像潮水涌来。很快,戴厚英就写满了整整4个抄写本,有情节,有感情,可谓字字血、声声泪。她把写好的材料寄给好友后,仍欲罢不能,又接着写,没有想到竟写了二十余万字。她与大诗人闻捷的那段缠绵的爱情,受到当时极左领导人的扼杀,最终以闻捷自杀而戛然而止。那种血泪,那种伤痛,只有经过“文革”家破人亡的人才能读懂。她写完后,如释重负,只是一种宣泄,并没有想到要发表,而是束之阁楼上。后来,她在上海文研所的领导王道干先生知道件事,便把材料要来一看,慧眼识珠,王先生从凌乱的手稿中看到了“红色恐怖”下的真挚情感,看到了美好爱情所经历的种种遭遇和花儿的凋零。手稿很有小说基础,如加以修改,定会成为传世之作。在王先生的鼓励下,她很快就修改好了小说,因为这部小说凝聚了她的血泪和热情,寄托了她的怀念希望。修改好后,被上海文艺出版社一名叫左泥的编辑要了去,一、二、三审非常顺利,已经到印刷厂准备开印了,却出了岔子,因为左的势力还很有市场,《诗人之死》被叫停了。一直延宕到1981年,刚好在《人啊,人!》出版后一年,多舛的长子终于出生了。一时洛阳纸贵,一版再版,发行量很快就突破了一百万册。

自此之后我喜欢上了戴厚英的文字只要见到她的作品,就有一种别的亲切感,就会立马展读。大概是1986年的一个深秋,我在成都培训,与晓钟兄在春熙路的新华书店闲逛,突然,茫茫书海中,一眼就扫到了戴厚英的新书《空中的足音》,这应该是她的第三本小说。当见到戴厚英的名字时,我的眼睛又一亮,真是有点它乡遇故人味道,又是想都没想地把《空中的足音》揽入囊中。回到相传是在当垆卖酒卓文君老家的旧址上建起的酒店,与晓钟兄酌上一壶老酒,边喝着酒,边翻着这本新书,不竟忘了酒店打烊的时间,似乎也忘记了晓钟兄就在身边,连手上的酒盅都在半空中举了半天,也没喝到嘴。晓钟兄笑我,戴厚英把魂儿给勾走了。

这之后,没再看到戴厚英的小说了,也许是我蜗居在鄂南小城的缘故,新书甚少,知之不多。然而,不久,我在自己订阅的《随笔杂志上,隔不了几期就能见到戴厚英的文章。每见到她的文章,我都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因而,不管是排在第几页,我都是最先读她的文章。每读一次,都像是在与一位老朋友对话;每读一次,都是一种愉悦的旅行。那质朴的文字,那浓浓的情感,深深地感动着我。尤其是她对故乡始终抱着一种不可抗拒的爱,1991年淮河水灾,她和一伙朋友在香港《文汇报》上发呼吁书,为家乡灾区捐款赈灾,深入灾区访贫问苦,拳拳之心,眷眷之意,溢于纸上。

突然有一天,应该是1996年8月30日的一个傍晚,我在翻《新民晚报》时,一个黑框内,戴厚英的名字突兀地闯入我的眼帘,我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这次看到的不是她的文章,而是她不幸去世的一条简讯。简短的一条消息,没有交待任何的信息,但却像一颗炸弹重击在我的心上,我仿佛像失去了一位老友一样,久久地没有说一句话,那天的晚饭也没有吃。是夜,我从书架上抽出《人啊,人!》,又看了一遍,这位为人性呐喊作家就这样殁了,让我深感悲痛!过了差不多两个月,各家报纸才披露戴厚英不幸罹难的经过,那经过说起来更是让人唏嘘不已。事情的大致经过是,戴厚英家乡一位老师的孙子到上海谋职,老师便把孙子托付给已成为名人学生戴厚英,戴厚英本来就有浓重的家乡情结,何况还是老师所托,因而勉力给老师的孙子提供应有的帮助,但老师的孙子对戴厚英的帮助并不买账。一天,趁戴厚英出去买菜没回,他就破门而入想谋些钱财。在打晕戴厚英的侄女之后,在戴家翻箱倒柜,拿了少许财物。正准备出逃时,没想到,戴厚英买菜突然回来了,老师的孙子躲避不及,便对戴厚英痛下了杀手,戴厚英临死之前对老师的孙子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会为今天行为后悔的!老师的孙子杀红了眼,见戴厚英的侄女醒了过来,连同她也杀害了。

一代才女作家戴厚英就这样红消玉殒,死于非命,时年仅58岁。着名学者王元化先生亲手书了一幅挽联为戴厚英的一生作了总结:辞乡四十年,几番风雨,几番恩怨,犹有文章愧须眉,江淮自古生人杰;断肠三千里,如此才华,如此柔情,竟无只手挡贼刃,南北至今诧噩音。

而今,我又在书架上看到了戴厚英的作品,像暌违已久的老友同逢,欣喜且慰藉。还知道她家乡的出版社出版了她的八卷本文集,热爱她的乡亲们,在她的老家颖上县南照集塑了一座她的雕像,故乡人亲切地称这座雕像为“故乡的女儿”。这位淮河的女儿终于魂归故乡,这也许是对她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