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与我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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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与我如影随形

| 文先生

童年与我如影随形


在人生的旅途中,不管是遇到顺境还是逆境,不管是漂泊繁忙还是休闲安静,童年往事总会在不经意间袭上心头。就象我,总会在某个时间不自觉的想起弟弟出生的情景。那是一个遥远的清晨,当我在温暖的被窝里睁开朦胧的双眼,就听妈妈高兴地喊道:春,快来看,弟弟耶!于是我蹦起来扑到妈妈的身边,紧紧握着弟弟的小手,感觉弟弟的小手柔柔的,暖暖的,心中无比欢喜。还会想起爸爸从省城出差回来的那个中午,他给我们兄妹带回一些礼物,其中有一双水红色雨靴是给我的。我顾不得爸爸是否还买了别的好东西,赶忙穿起来,走一走,雨靴叽嘎叽嘎的响,我觉的又漂亮又有趣,竟高兴得不顾一切的往外跑。回来时,看见姐姐手里拿着一个漂亮的布娃娃,更好看更好玩,于是争着要看,姐姐不肯,我抢过来就拿布娃娃往姐姐头上砸,不想一砸就坏了,姐姐却双手抱着头,躲开了。看着砸坏的布娃娃,我竟不知如何是好,还哇哇地哭起来。还有一个情景大概就是红卫兵进村的时候,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由远而近,七八个青年小伙子高举着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走到村口,把它绑在高高的电线杆顶上……

这是留在我童年记忆里的几个早期碎片。我不知道,对于五岁之前的往事,我为什么独独记得这几件事,而且想起时总有一种温馨在心头。但是我坚信,童年往事绝不会是不速之客,它不会平白无故的闯入我的记忆,且如影随形地萦绕于胸。或许,它们那样飘然入怀,大约是有追昔抚今的意思吧。

我就这样被带进了整个的童年记忆里。

启蒙

我家住在袁河岸边一个叫沙堤的村子里,村子坐北朝南,背靠河堤,村前有二口池塘,池中碧波荡漾,鱼儿成群;临近池塘的村东头有一棵几百年的老樟树,树底盘根错节,光滑呈亮;村后也有六七棵几人合抱的古樟树,棵棵高大挺拔,枝繁叶茂,一群群八哥鸟常在树上栖息。在那混沌未开的时期,我的启蒙大概就是在村东那百年老樟下开始的。

夏季,每当夜幕降临,星星满天,老人们,媳妇们,孩子们,都会搬一个矮凳到老樟树下乘凉。有风的时候,我们享受着自然的温柔,没风的日子,大家摇一把蒲扇,懒懒的聊着家常,聊着聊着,有人就会说,家富公,给我们讲段书吧。家富公就清一清嗓子,开始讲鬼啊,妖啊,狐狸啊什么的,讲得最多的是三国和水浒。我最喜欢听三国演义,总是坐在樟树底下光滑的树根上听得入迷,并沉浸在故事里,不舍离去,所以至今还记清楚地得诸葛亮火烧新野,赵子龙单骑救主,张辉喝断霸陵桥等故事。因此,小小年纪,我非常向往读书。

快7岁那年,早晨喝完两碗稀粥,妈妈叫住我说,春,你该读书了,自己到学校报名去。

没有拿钱,没背书包,没有父亲的叮咛,没有母亲牵着手,没让哥哥姐姐作陪伴,我就穿一身补丁加补丁的干净衣服,换了双干净的布鞋,独自来到村里的祠堂里,找老师报名,找所在的教室。我就这样简单的入学了,就这样简单的开始正规的启蒙教育了。我在路上那里领了书,领了作业本,睁大眼睛在祠堂里东瞧瞧,西瞧瞧,犹如探寻着什么密码。怀着喜悦,我期待着开课的那一刻。

记得第一天开学,我和同学们端端正正坐在教室里,既兴奋又好奇的等待着老师的到来。不一会,一个个子高高的,廋廋的,鼻梁也高高的,脸也廋廋的老师走进来,开始给我们上语文课。他是王强干老师。第一堂课教的是“日、月、水、火,山、石、田、土”。令人惊讶的是,他在黑板上写一个“日”字,然后在旁边画一个太阳,再告诉我们这是“日”字;接着在黑板上写一个“月”字,又在旁边画一弯月牙儿,告诉我们这是“月”字,然后就带我们一遍一遍的读……此后,他教什么字就画什么画,教“山”就画山,教“石”就画石,什么桌椅板凳,什么猪牛马羊,什么花草树鸟,画得都如真的一般。这让我们学得非常愉快,也特别有兴致,更让我们对老师充满敬佩。算术老师廖名显也很有本事。他个子有点矮,浓眉大眼,脸廓宽正,又有一副好嗓子,所以兼教我们唱歌。虽然教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的歌,但他那浑厚磁性的声音,总是吸引着我们。

我们都新奇而愉快地学习着,没感到有丝毫的压力。今天的孩子,绝对体验不到我们学习中的那种愉悦和轻松。我们的作业量很少,都是在课堂上完成的。老师会在课堂上看我们写字,哪个字笔画、笔顺不对,哪个阿拉伯数字应该合口,都会当场指出来。下课放学后,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该玩什么玩什么,没人说:不准贪玩,读书去。老师也不会说,学习差,将来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好工作。更没听说过,成绩不好的人,将来升不了官,发不了财。作业发回来,我们总会有惊喜,哪个字写得端正秀气,旁边会有一个红墨水画的竖起的小母指,或一朵小红花;如果整页写得整齐端正,后面就画一个大母指或一朵大红花。我们得着这样的鼓励和鞭策,学习和作业就更认真了,各方面的表现也特别自觉和积极。那时候,老师每周会在墙上考评栏里贴红旗,谁得的红旗多,周末老师会亲手制作大红花,放学时发给表现好的同学,同学们就把花举在手里或挂在胸前,怀着愉快的心情,蹦蹦跳跳带回家去。

可是好景不长。突然有一天,我们看见王老师头上戴着高高的纸帽子,手里举着一只巨大的泥巴做的黑手,胸前挂着“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牌子,被一群人簇拥着,游街。人们喊着“打倒反革命分子王强干”的口号,逐赶着王老师围着村子转。大人和小孩纷纷从家里出来,迷茫的看着这场景,都觉得老师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成反革命了呢?

没过多少天,王老师走了。再没过多久,廖老师也和王老师一样,也被打成反革命,也走了。我们感到无比的惆怅和惋惜,但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感受到读书的快乐。

月光下

今天的孩子,尤其是城里的孩子,是很难赏到纯自然的月光的。他们放学后被关在屋子里,孤单的读书,孤单的作业,孤单的补课,孤单的忙画大人们为他们规划的人生蓝图……晚上所能见到的恐怕都是灯光。

我们儿时读书的境遇却完全不同。尽管那时是文革的初期,阶级斗争正如火如荼,但孩子们还是相对自由的。每天放学之后,我们就回到了自由的天空下,可以去草坪里捉虫子,可以到稻田里抓蝌蚪,可以到水圳里抓小鱼儿,可以到池塘边打弹弓、抛水漂,可以爬树,可以掏鸟窝,可以提着蓝子去野地里挖野菜,可以去放牛……尤其傍晚以后,我们可以沐浴在月光下,尽情的玩耍嘻戏。#p#分页标题#e#

瞧,太阳落山时,女儿们出来了,她们头上扎着羊角辫,穿着干净的蓝布衣衫,欢蹦乱跳的的来到禾场上,跳绳子,踢毽子,搬房子……欢天喜地玩起来;男孩们也一个一个从家里出来了,或光头,或短发,背心短裤的,绕着禾场滚起了铁环。不一会,孩子多起来,有的在禾场上抽自制的驼螺,有的在一边翻筋斗,有的站在老屋檐下玩石头剪子布……;这时,澄明的天空风清云淡,远处的山脊露出了月牙儿,明暗交替间,一群小朋友抬头望着冉冉升起的月牙儿,念起了古老的儿歌:“月亮公公,挑担鸡笼,鸡笼断了绳……鸡仔无处寻……”,刹那间,宽阔的禾场上一片沸腾的景象。

未几,天色暗下来、暗下来,西边天空中的长庚星高高悬起,闪着拔亮拔亮的光;月牙儿的脸也渐渐清晰起来,高起,高起,洒下朦胧的月光;萤火虫出来了,一只、两只,无数只,在低低的空中盘旋,一闪一闪的,忽上忽下的,于是,孩子们开始追逐流萤。

五月初夏天,正是黄瓜长成、萤火虫涌现的时节。萤火虫在月光下满天乱飞,孩子们则追赶着飞舞的流萤,追过禾场,追过菜地,追过稻田。在乡间小路上,在荷塘边,在无所不在的地方,到处是追逐流萤的暗影。“矮落矮落近近,矮落矮落近近”,孩子们用祖辈传下的歌语,呼唤着萤火虫向自己靠近,以为这样唱着,萤火虫真会靠近自己身边,乖乖的落在自己小小的巴掌里。可是,流萤并没那么听话,它们总是悠悠的,不理不睬的按着自己的意志,飘飘地飞向荷塘,飞向稻地,飞向远方,飞向幽深的夜色里。我们就只好望萤兴叹,转身去捉别的流萤,直到瓶子里装得满满的,闪耀着如灼的光芒。

没有流萤的日子,我们则变换花样,玩猫捉老鼠、玩恶狼捕羊等游戏。猫捉老鼠时,猫们总是一次次扑空,而狡猾的老鼠总能躲过猫的扑击,有惊无险的回到自己的领地。至于恶狼捕羊,我们会在禾场上排一列列长阵,让恶狼来扑抓小羊,头羊就会在前面和狼阻挡,顽强的搏斗,驱赶,奋不顾身的想逼退恶狼的进攻,而羊羔们则跟在头羊的后面配合着,乱轰轰的躲避着,躲避着,待狼朴到小羊时,大家就会四散而逃,还发出一阵阵惊叫。如此反复玩耍着,直至汗流浃背,筋疲力尽。

不知不觉中,夜深了。如水的月光洒满大地。半夜的村庄,空旷、安静,神秘,远处的山峦有如无形。月亮挂在天空,如一个硕大的银盘。月光透过婆娑的枝叶,在地上留下斑驳的树影。一阵清风吹来,让疲惫的孩子们恢复了精神,于是,这些精力旺盛的男孩子们,又开始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偌大的村庄象一个古老的城堡,远近的树木、桩稼,草垛、柴堆、土墩、巷道,或深邃、或阴森、或神秘,或如黑域。我们留下一位“将军”把守城堡,二个兵卒搜索敌情,其余的全部躲藏起来。一声号令,大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此时,无边的旷野下,除了如泻的月光,摇曳的树影,如磐的城墎,却看不到人的影踪和声息。夜,那样的安静,安静得让人害怕。突然,一个个黑影从树影里、草垛里、黑巷里、土堆后、柴堆里闪电般窜出,冲向“将军”固守的城堡,城池就这样瞬间攻破了……。

夜更深了,辽阔的天空下,万籁俱寂,月亮躲到了云的背后,似乎连虫们也睡去了,困倦的孩子们带着满足的心意,俏俏回家睡去了。

放牛

我家村后有一条宽阔而美丽的袁河。袁河自西向东而来,突然分开一个叉,分流出一条小溪,小溪流过千余米,又和袁河汇合了,将中间围成一个美丽的小岛和沙洲。沙洲上景色秀美,百草丰茂,牛儿成群。

每天早晨,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牛牵出来去吃草,有时在河堤上,有时在小溪边,凡是水草丰美的地方,我都要牵着牛儿去吃。在小溪边放牛很惬意,因为小溪边长着一行清一色的柳树,柳枝婆娑、柳叶低垂时,河中的倒影格外好看。尤其柳树下草儿嫩,牛特别爱吃。农忙时节,我放牛回家,会给牛儿加点料,用米糠加盐伴水给牛吃,好给牛儿加力气。倘若是农闲,我们就会把牛赶过小溪,整天放在那沙洲上,让它们自己寻草吃。

倘若到了雨季,瓢泼大雨下了一个晚上,袁河里的水暴涨起来,小溪里的水就会翻起滚滚的波涛,溪水深且黄浊,溪面加宽好几米,放牛过去就很困难。可是,大人们要下地干活,我们要去读书,牛不能饿着,就要把牛赶过溪去吃草。这时,我们往往先把胆大的牛赶下溪去,让它冲破波浪,带头上岛,然后紧赶着其它的牛儿趟过去。傍晚时分,我们再让水性好的同伴游过溪水,把牛一头一头赶回来。

雨季过后,每到夏秋,放牛是很有意思的。早晨起来,我们沿着一条小路,踏着露水,牵着牛儿跨过河堤,来到袁河南边的小溪边,挽起裤腿,淌过小溪,把牛牵到沙洲上放养。牛们到了那里,只顾拣肥美的草吃,除非发情繁育,它们从来不会乱跑,我们这些放牛的孩子就不管它,并趁机玩耍起来。三五成群的孩子相约到袁河边的沙滩上捡美丽的石头,摘野花野草,到柳树林里去找鸟窝,爬到树上折柳枝做柳帽儿,或干脆跳到清清的河水中洗澡;我们过溪的地方有一片浅滩,有的孩子就到小溪的浅滩上垒“围城”,浅滩上的水潺潺的流着,清凉透澈,我们给“围城”留开一个口子让流水通过,小鱼儿不留神顺水进去了,大家就把入水口关住,跑到“围城”里面去赶鱼儿 。

我的兴趣与众不同。我喜欢独自来到河边,看水中的风景。

童年时袁河里是一个迷人的,鲜活的,热闹的世界。“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就是那种自然的写照吧。你看,在清清的河水中,绿绿的丝草随波摇曳,而那些可爱的鱼儿,却是那么自在,那么悠闲,那么欢乐的在水中漂游。小白皮儿,鲤鱼儿,青鱼儿,草鱼儿,扁鱼儿,它们一队队翩然而至,又飘然而去,这种景象,令人着迷。

大约到早晨七八点钟,我们饿了,牛儿也吃饱了。我们把牛牵回村子,绑在树下。匆匆的吃罢两碗菜煮的稀饭,就赶忙上学去了。待下午放学回家,我们又把牛牵到沙洲上去。

傍晚的沙洲上景色更美。夕照映天,高大的柳树给岸边遮出一片片阴影,一片片荫凉。不甘沉默的蝉们在树上“嗡嗡嗡嗡”的鸣着,归巢的鸟儿“吱吱喳喳”的叫着,袁河和小溪的水涌过沙滩,淙淙的流着。及至彩霞渐散,夕阳西沉,暮色苍茫中,孩子们仍然在浅滩上赶鱼儿,在草丛里捉虫儿,在树林里捉迷藏,抓“特务”,还有人爬到树上捉蝉儿……。一群孩子为了解暑,脱光衣服,赤条条的跳进水里,游泳戏水,欢蹦乱跳。几个孩子爬到高高的柳树上摇晃着树枝,忽然纵身一跃,翻出一个筋斗云,又纵身,头朝下,一个猛子扎进深水里,溅起一个巨大的浪花。同时,不远处的草地上,学武的胖墩在那里表演翻跟斗,先是双手翻,然后单手翻,旁边围着一群孩子,数着:一个,两个……100……200……#p#分页标题#e#

突然,一头黄牛在暮色中“牟”的一声叫起来,孩子们知道,该回家了。

现行反革命

快乐总是象炫丽的彩虹,月光下的游戏和田园牧童般的生活一去不返。

我常常想,倘若那时的我们能够长此以往的一边接受知识的熏陶,一边接受自然的沐浴,我们会是怎样幸福的一代人啊!可是,我们身处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残酷、荒唐的际遇就会不期而至。

那年我小学二年级,大约八岁。一天放学后,我到大队部去找当会计的爸爸。走进前厅,看见一群人神色严肃的围着墙角边,轻轻议论着什么,我钻进去一看,有人在墙脚下写着一行字:共产党毛主席死了.。毛主席能骂的么?我义愤填膺,冲出人群,要找毛笔把它涂掉。我来到爸爸办公室,眼睛到处搜,没找到。爸爸问我找什么?我不吱声,走了。

此后的几天,我一到大队部就去找毛笔。平时,经常看到爸爸写标语的,怎么这几天就不写呢?我问爸爸有毛笔么?爸爸问:找毛笔干什么?我不说,爸爸就不多问。三四天后,终于看到“一打三反”工作组写完标语,毛笔还没收走。见旁边没人,我拿起笔就跑到那行字边,挥起笔把那行字涂掉了。我还没来得及走开,正好工作组一个人从爸爸办公室出来,一把拖住我,说:你在干什么?一群人就都出来了。爸爸看见我,怒吼一声:你在干啥?滚!大家认出是我,就让我走了。

我不知道大祸即将临头,照常上学,照常参加“红小兵”的活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跟着“红小兵”们前呼后涌的,照常去给“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贴封条封门(当时的说法是防止他们晚上出来搞破坏),突然听到大队长在那里喊我:“春;春”。我答应他,就听他说:跟我到大队部去。

我来到大队部,就见两个高高大大的人坐在那里,他们目露凶光。大队长就说:那是公安局的。然后两人拿出驳壳枪,绳索,问:骂毛主席的反动标语是你写的吗?又拿出毛笔叫我写:“毛主席万岁!”“刘少奇死了!”这时,妈妈听到消息,大哭着走进来。他们耳语一番,说:反动标语是他写的。让他先回去吧。

在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无数普通人突然之间就成了敌人,成了革命的专政对象,我也一夜之间成了现行反革命,并成了肆意批斗的对象。可那时我才八岁啊!

那天,他们把我揪到戏台上,让我跪着,大大小小的同学一个个义愤填膺上台批判我,讨伐我胆敢漫骂伟大领袖。愤怒的殴打铺天盖地,有用拳头、木棒槌的,有用皮带、柳条抽的,有用脚踢的……这时,妈妈也拿了根软软的竹条冲到台上,高高举起来打我,台下就响起雷鸣般的口号:“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Xxx!”“决不允许任和人用任何诡计保护反革命!”……

不久,我被学校开除了。

此后的日子,我经常遭受非人的折磨,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有一天晚上,他们为了逼我承认反革命罪行,反绑我的双手,反吊在房梁上。我沉默,他们就拉紧绳索;再沉默,绳拉得更紧,直把我悬吊到空中……他们又把我妈妈抓来跪在旁边,逼她说:说,是你写的。或者说:是我教你写的。妈妈不说,他们就剪妈妈的头发……。

最令我难忘的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全公社开万人批斗会,我也在其中。那日下午,乌云满天,大地萧索,寒风刺骨。弯弯的乡间小路上,四面八方的人顶风冒雨向会场赶去。几个民兵背着步枪,用绳索反绑着我的双手,把我押到公社的批斗大会场。会场上人群黑压压一片。一群“坏人”站在台上,我在他们中间就象一只小虫虫。批斗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一个个“坏分子”被打得屁滚尿流。我跪在台上,一条腿猛的从后面踢来,我从台上滚到台下,一时鼻青脸肿,血流满面……

没过多久,我高烧40多度,时昏迷时梦醒,可醒时总是认错人,折腾了好几天。当我痛苦不堪时,我绝望的喊道:“妈妈,你不去给我治病啊?”妈妈说,孩子,我们没钱啊!后来,邻居婆婆偷偷送来五毛钱,妈妈带着我到合作医疗所去看病,路上我走不动,就和妈妈哭成一堆。可是,那里的医生不知道是啥病。妈妈去求大队书记开恩,同意转到到公社医院,诊断为肺结核,住院治疗,打了好多天的青霉素、连霉素,打得屁股上连针都插不进。病愈后,年迈的姑婆把我接到她家,让我暂时躲过了更大的劫难。

一年以后,爸爸求大队书记让我回学校读书,大队书记说:“让他读吧,读了也没什么用。”他没想到,他的预言会被打破,10年以后,我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我记得,在那些悲惨的日子里,我没有哭,除了在高烧治病途中和妈妈哭成一堆,我真没有哭。我有悲,但没有愤;我沉默,但决不哭;我觉得,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等着,她不会很遥远。

捉鱼儿

过去的江河、湖泊、池塘里,水清清的,鱼多多的。

一场春雨过后,到处都涨起水来,平地一片汪洋。田间的小水沟里,水也花花的流起来。这时,小孩们总会拿起一些间陋的工具,比如鱼篓啊,畚箕、簸箕啊,小鱼网啊什么的,拦在小圳口,等着小鱼顺流下来。鱼具放下去,提起来,总有几只小鱼儿活蹦乱跳的被捉起来放进鱼兜里。

我家村前有一条灌溉渠,每到春耕的时候,山里的水库闸开了,满满的渠水流下来,一路灌溉到稻田里。水量充足或堤坝倒塌时,上游会立刻关闸,渠里的水就退下去,退到大腿以下那么深。这时有人喊一声:渠里退水了。青年小伙们,十岁上下的小孩们就会扛起门板,拿起鱼网,到渠里去装网捉鱼。小渠约四五米宽,打几个桩,把门板卡在桩里,两边空出流水口子让鱼通过,网子就装在流水口后,一有鱼冲网,提起来,鱼儿就在网里跳……尤其在晚上,我们不顾蚊叮虫咬,通宵达旦的守在网边,一只手紧紧的扣住网线。在夜间,冲网的鱼特别多,提起来一只,提起来两三只,有时还能装进斤把两斤的草鱼,鲤鱼什么的,一个晚上往往能装几斤的鱼。

捉鱼最热闹的是夏天,小伙伴们相约去“搅塘”。那时我虽然还戴着反革命的帽子,但大家并不排斥我,总会邀我去。到了池塘边,大家赤膊短裤,或全身赤裸的提着鱼网,跳入池塘中,拖着鱼网在水中拼命的拖,拼命的搅。拖一段,提起网来,见有鱼儿跳,抓住就往鱼兜里放,然后继续拖。十几二十个孩子在池塘里拉锯似的拖来拖去,水搅得浑浊不堪,鱼儿们吃不消,纷纷冒出头来,就都乖乖被捉进鱼兜里了。这时,大的鲢鱼儿鲤鱼儿草鱼儿,丢魂失魄,横冲乱跳,纷纷跳进网里,大家就一片欢呼,收入鱼兜里去。#p#分页标题#e#

秋冬农闲季节,干旱少雨,湖泊里,池塘里,水渠里的水很浅很浅了,我们不怕寒冷,照常去捉鱼。不过,冬天捉鱼很是艰苦。

在周末,我们常常邀一两个小朋友去干塘。选一段水深二三尺的湖泊泽地,用泥巴围起,然后挽起裤腿,拿起库兜(当地的一种浇水工具)或脸盆,站在水中,将水一兜兜、一盆盆往外浇。秋末初冬的水冰冷刺骨,往往把腿冻得通红,我们忍耐着。浇啊浇,浇啊浇,水渐渐降下去,降下去。累了,站在水里歇一会,继续浇。有时筋疲力尽,还是浇啊浇,直到水干了,鱼儿露出乌黑的背,一只只拥挤着,挣扎着。我们咬紧牙,一鼓作气把水彻底浇干,泥水里终于露出一层翻白的鱼。我们放下手中的瓢盆,跑到泽中去捉鱼。一只一只,有时能捡七八上十斤。这时候,看到自己劳动的收获,就会把干塘的辛苦忘得干干净净。

那年月,我们捉鱼不光为好玩,不光为快乐,更不是自然的冲动。我们长年累月吃不饱饭,长年累月吃不到肉,我们经常用糟糠野菜充饥,但凡家中死了小猪,死了鸡鸭,都毫不犹豫的煮熟了吃。因此,我们捉鱼儿是因为想吃鱼,我们想吃鱼就自己动手捉。

我们既读书,又玩耍,又放牛,又捉鱼,还经常下地劳动。

亦学亦农的日子

转眼到了小学四、五年级,我们要到几里外的中心小学读书,因此,我们每天要走好几里路才能到达学校。周一到周六上午,我们天天往返在乡间小路上,风雨无阻。那时候,那位历史老人虽然复出,但我们的课文里仍然大多是最高指示,邱少云、欧阳海、刘胡兰等英雄故事,没有什么精典文学,但我们的语文老师会偷偷讲一些民间故事来激发兴趣。至于数学课,我们也学了些混合运算,分子分母、公约数公倍数什么的。因为读书不是第一位的,所以,我们还是没有各种各样的学习压力,作业照例是在课堂上完成的,回到家里不用操心读书做作业的事,但要分担家务和农活。十几岁的人了,回到家要去打满一蓝猪草,还要到井上挑回三担水,把水缸装满,晚上,要切完猪草才能睡。为了给家里多挣点工分,增加一点点微薄的收入,周六下午和周日,我们还参加集体劳动,除了大人们抄田耙地的活干不了,样样活都干。

春耕时节,春寒料峭,春水依然冰冷刺骨。学校放了农忙假。半夜里,一声吆喝,我和哥、姐、叔伯们在睡梦里爬起来,披着稀疏的星星,顶着扑面的寒风,来到冰冷透骨的秧田里拔秧,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开始一天的艰苦劳作。这时,秧田里沙沙作响的拔秧声,叮叮咚咚的洗秧声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交响。不知不觉中,天亮了。太阳升起来,霞光满天,大家顾不得手脚麻木,腰酸背痛,直起腰,挑起秧,来到平整的水田里,开始插秧。那时是集体劳动,人多场面大,大家在田里一字排开,男女老少齐上阵,一场无声的插秧竟赛就此开始,大家你追我赶,比谁插得快。那时我很小,身体很弱,在他们中间,即使不停不歇,使尽全身力气也赶不上他们,总要落后他们一大截。一天下来,总是累的全身瘫软。

春耕过后,如期而至的就是双抢。

七月间,早稻熟了,必须赶快收割,然后犁地耕田,抢在立秋前后把晚稻秧苗插下,才能让晚稻有个好收成。那是我们最苦、最累、最忙的时期。学校照例放了农忙假,此后的二十多个日日夜夜,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学生娃子要和大人一样,没日没夜的下地劳动。那种苦,不光是体力上的极度消耗,吃的也是干稀掺半,半饥半饱。,正是旧粮告罄,新粮未出,青黄不接的时期,极度劳累和饥饿的农民只得在粮食里掺大半的青菜或野菜充饥。所以,大家早晨只能吃两碗菜煮粥,中、晚饭也吃的是菜拌饭,吃的虽不是牛马食,干的事却丝毫不比牛马活逊色。那种累,就是不分昼夜抢收抢种,白天顶着烈日酷暑,晚上还要披星戴月。割稻时,跨腿弯腰,挥镰如电,汗流如雨。我们夹在大人中间,比速度,练耐力,丝毫不甘落后,往往累得直不起腰;渴了,喝几口清泉水,接着干;饿了,回家喝两碗稀粥扒几口菜拌饭,即刻又回到了地里;手起茧了、起泡了、出血了,撕块烂衣烂布包扎一下;镰刀割破了手,田坎上寻几棵草药敷一敷;腿胀得不能动,挪着走;收稻时,肩上被扁担磨烂了,咬紧牙关继续挑;全身觉得散了架,硬撑着。那种忙,就是要争分夺秒,使各项农事环环相扣,密不留缝。两三天功夫把稻子全部割完,晒干了,接着又要在两三天内把晒干的稻子扎好,捆起,一担一担挑回禾场上堆成稻堆,避免因突然变天使稻谷烂在地里,也方便秋后脱粒进仓;早稻收完了,紧接着是犁田耙地,栽秧插禾。栽晚稻有特别的苦处,汗蒸蒸的天,热灼灼的地,稻田里滚烫烫的水,下去就把沾地的脚烫痛了,烫脱皮了,还是不管不顾的把秧插下去,抢在立秋的节点完成双抢的任务。

在那短暂的日子里,我们和大人一样,脱了一层皮,掉了一身肉,换来短暂的吃饱肚子的好时光。

……

这样的童年,幸欤?不幸欤?悲欤?不悲欤?

然而,每当我想起童年,我就会由衷的感到庆幸。我庆幸曾经经历的幸与不幸的奇遇,我庆幸自己没有被凄惨的遭遇泯灭童真和幻想,我庆幸自己能象小草一样,在贫瘠的土地上不屈不饶的生长,我庆幸自己能在凄风苦雨、艰难困苦中,自己一天天长大。